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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高晓声的深圳情结——黄纯斌

2020-04-23

作者:黄纯斌
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深圳特区的开发建设如火如荼,中国作家协会捷足先登,在深圳兴建了“创作之家”。创作之家位于南山区西丽街道的麒麟山下,背山面水,风景宜人,远离市区的喧闹,颇有几分神秘。一批批国内知名作家纷至沓来,在这里疗养、创作,沐浴特区改革开放的阳光。

1991年冬,著名作家高晓声到了创作之家疗养,时任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陈国凯叫我一起去接待他。我和国凯很熟悉,又是同乡,彼此不讲客套话。我开车载他们到南油酒店吃饭。

高晓声曾辍笔20年,改革开放后,他重燃创作热情,写出了一系列知名作品,其中《李顺大造屋》、《陈奂生上城》连续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,从而确立了其在中国文坛的地位。高晓声其貌不扬,一幅憨厚农民的形象,与作品中的幽默风格有很大反差。陈国凯是中国文坛“伤痕文学”的代表人物之一。我作为文学青年,能与两位知名作家聚在一起,心里特别高兴。

按照客人的要求,我们的饭局很简单,没有大鱼大肉。酒楼经理因我们吃得太简单而占了个包房有点不悦。高晓声是江苏人,我们上了一瓶绍兴黄酒,但饭桌上没有杯觥交错的热闹场景。两位作家的交流在低频率、慢节奏中进行,聊的是文坛之事。他们讲的都是带各自浓重乡音的普通话,我听起来很别扭,不知他们互相听懂了没有。也许他们更多的是心灵的交流,一个眼神也就明白对方的意思。

我当时在南山区委办公室任职,也见缝插针,向他们介绍了南山区的情况。国凯曾为创作长篇小说《一方水土》在蛇口体验过生活,对这里熟悉。他笑我“借私济公”,又说“现在是初级阶级,允许‘公私兼营’吧”。而高晓声则听得很入神,当谈到农村的变化,他感到特别新鲜,话也多了。

第二天上午,我陪高晓声到南园村走访。村支书吴伟泰见过世面,介绍得有条有理。当时的南山区到市区20公里仍然是高低不平的沙石公路,是“特区中的郊区”。南园村是全区从农业转型最早的农村,他们的起步是,把特区开发建设的征地款集中起来建厂房,兴办“三来一补”企业,农民变成了工人,有的还当上了厂长、高管。集体经济迅速发展,农民的收入多了,走上了富裕道路。听到这里,高晓声插话说:“农民太讲现实了,如当时村里把征地款分给农民,他们大多数人会高兴。村里把征地款集中起来建厂房,发展集体经济,农民长远得益。党支部有现代农民的意识,有远见,有智慧,了不起。”吴书记谈到为了帮助农民解决住房需求,村里准备利用集体土地建统建房,成本800元左右一平方米。高晓声问:“我可以买吗?”吴书记笑着说:“当然可以。如你能到这里来住,我们会感到荣幸。”

中午吃饭时,我笑着问高晓声:“你在南园村买房是否想住下来创作‘特区陈奂生’啊?”他笑了。他告诉我,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,到了冬天很难受。深圳气候好,如自己在深圳有房,到了冬天便到这里住几个月,避避寒,同时可感受特区改革开放的氛围。南园村的统建房二居室才六七万元,我咬咬牙也买得起。听到这里,我明白他真想在这里买房。

午饭后,我陪高晓声参观蛇口。在深圳开发建设初期,蛇口工业区是“特区中的特区”,工业区设有管理局,享有政府职能,其实是企业办政府。1990年蛇口管理局与南头管理区合并成立南山区,从此蛇口工业区的政府职能被剥离。进入蛇口,只见绿树成荫,一派生机,街道卫生整洁,到处可见穿西服打领带的人,偶尔还可以看到洋人。高晓声问我,蛇口名气那么大,新区成立时为什么不叫蛇口区?其实,南山区成立时,为起名问题确实有过争议,蛇口方面建议叫蛇口区,理由是蛇口曾是“特区中的特区”,名气大。南头方面建议叫南头区,理由是这里自古叫南头半岛,历史久远。后来考虑到蛇口、南头中间有座南山,便确定为南山区。当时特区内设三个行政区,福田区有“田”,罗湖区有“湖”,假如这个区叫南山区则有“山”,三个区正好是“田、湖、山”,有深圳的特点。当然,这并非官方正式版本。听了解释,高晓声说,叫蛇口区有特区的时代感,叫南山区则有特区的整体感,且有诗情画意,还是叫南山区合适。

到了蛇口海上世界,高晓声不想上船参观,提出去赤湾村看看。赤湾村很小,背山面海。蛇口开发建设后,这里建了赤湾港,昔日的农村变成了港区。村内有宋少帝陵、天后宫、林则徐左炮台等三个文物保护单位,是全市景点最集中的地方。天后宫还未开放,进不去。林则徐左炮台因要爬坡上山而未上去。我们只参观了宋少帝陵。这是南宋最后一个皇帝赵昺的陵墓,也是广东境内唯一的皇帝陵。传说是1279年,南宋大军在新会南中国海被元军追击,走投无路,丞相陆秀夫背负少帝赵昺滔海殉难,尸体在海上漂了七天七夜后,漂到赤湾村海滩上,当地村民发现是少帝遗骸,便把他安葬在天后宫西边的小南山脚上。尘封了几个朝代,直到1982年赤湾港开发建设时才被发现。这是一座平民化的陵墓,规模很小。高晓声在这里沉默良久,离开景点时,他说:“连皇帝都漂洋过海到这里入土,看来深圳确是风水宝地啊!”

参观完宋少帝陵后,高晓声已有倦意,我便送他回到创作之家。道别时,他嘱咐我,买统建房的事请尽力帮助。我表示一定会尽力而为。

元旦过后半个月,高晓声在深圳的疗养结束了,我提前去为他送行。我们在创作之家门前的湖边散步聊天。冬日的麒麟山下一片宁静,这里没有凛冽的寒风,微风吹来,湖水泛起一道道涟漪,在斜阳映照下,鳞光闪闪,别有一番情趣。高晓声来时正患哮喘,到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后,不治而愈。他说深圳真能养生,他已下决心在深圳买套房,商品房买不起,就买统建房了。我表示理解支持。

高晓声于1992年1月16日回到南京,18日给我写了一封信,感谢我在深圳的“接待”,信中提到了买房的事。信中说,“尽量设法代我买到便宜住房,使我能经常到深圳来住。” 2月4日就是春节,春节前后的工作比较忙,我没有及时给他复信。2月27日高晓声又给我来信,谈到给我寄书的事,同时又提到买房的事。他买房心切,可见一斑。我不敢怠慢,赶紧与吴书记沟通。他表示一定会安排,但急不得。我于是写信将情况转告给高晓声。

六七月间,我接到高晓声电话,他说统建房不买了,让我别再为他操心 。我觉得突然,问他为什么变了。他说家里有些新情况,无法筹集到资金,一言难尽,有机会见面再聊。他的隐私我不好再追问。一次,我与陈国凯聊起此事,才知道高晓声已经离婚了。当年底,我调离南山区,我打电话告诉高晓声。他很平静,也没有再提深圳买房之事。

1999年7月6日,71岁的高晓声逝世。这位才华横溢的高产作家,曾经成功地塑造过阿Q式农民陈奂生艺术形象的作家,他对深圳情有独钟,渴望在深圳有栖身之地,而命运偏偏捉弄他,留下的是长长的叹息。我想,假如他能成为深圳候鸟,也许他能创作出深圳题材的好作品。可惜,人生没有假如,愿他在天堂一切安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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