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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征文|石头开花

    2018-04-10

    2018年深圳残疾人征文一等奖

    (小说)

    腊月20日的早上,我打算去门口小店买点东西,一脚跨出工厂的大门,就看见对面街道廊檐下的刘三,他正站在“刘三理发店”门口,短小的左腿支撑着倾斜的左肩膀,左肩膀歪斜得很厉害,仿佛,随时就要倒向左边。

    我走近站在他的面前,打着招呼:“刘师傅,你没回老家呀?”

    这个时候,我听到他的口袋飘来音乐:“三分天注定,七分靠打拼……”

    他的左裤管明显宽大空荡,左腿出生时就落下了小儿麻痹症,一直无法发育长粗,比右腿又短了许多。50多岁的他,身板看起来又瘦又小,像个缩水的小老头一样。他矮我一头多,顶多1.55米高,梳着偏分头,瘦削的脸颊,细长的眼睛倒是不小。

    见我招呼,他拿出手机关掉歌声,歪嘴一笑,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,仿佛生活的故事全都深藏其中。他说:“不回,我儿子从老家过来了。你的头发刘海长了,我来帮你掠一下。”

    我本来不打算剪头发的,被他这么一说,顺嘴道:“那就掠一下前面的刘海吧。”

    他转身一瘸一拐走进理发店,我跟了进去。理发店还是老样子,一间屋那么大,不过新增了一副书画:“宝剑锋从磨砺出,寒梅香自苦寒来”。各种发型海报花里胡哨地贴满了墙壁,左右墙上各装三面大玻璃镜子,大镜子下面是直通连接一起的木面支台,支台带有小抽屉的那种,支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洗头用的瓶瓶罐罐。

    我坐了下来,他熟练地抖开皮围裙挂在我的衣领后,旋转了一下椅背,我面向着他,他右手拿着剪刀,左手拿着梳子,“咔嚓咔嚓”地修剪了起来。

    “今年的生意如何?”我闭着眼睛。

    “还行,多亏你们这些老熟人照顾。”他稍稍停顿一下,又“咔嚓”起来。

    说起刘三,那可真是个苦命的人,他的母亲从河南北方逃荒到我们那里,嫁给我们当地一个刘姓的独眼龙——刘三的父亲。刘家的贫穷搁在如今说起来,用我家婆的话说:“除了有口半饱的饭,家里孩子们穿的衣服,全都是我们这些前村后村人给的,要不然,光着身子呀?”

    刘三13岁那年,独眼龙父亲上山砍树受了一条蟒蛇惊吓滚下山坡,腰撞在一棵树上,加上又得了一场风寒,至此后,人就神神叨叨病病怏怏,不出一年就过世了。那一年,他的妹妹才11岁。

    看着他家孤儿寡母实在可怜,街道上的一个剃头匠动了恻隐之心,便收了残疾的刘三做了徒弟,一来手艺有个传承人,二来刘三将来也能养活自己,千好万好不如一技之长好。

    不识字的刘三倒也聪明勤奋,半年内,便把剃头修面的手艺学得滚瓜烂熟。由于他腿有残疾走路又慢,不能跟着师傅走村串户。在他出师后,师傅便为他在街东头一户人家的大树下,扯一块塑料透明薄膜,搭起来一个蓬子,夯入地下的木桩四根绳子拴住薄膜蓬子的四个角,支起一个临时摊位。一张咿咿呀呀的木椅,一面镜子,一个洗脸盆架,架子上挂着一条众人共用的毛巾,一个脸盆,荡刀布,推子,剃头刀,围裙,香皂,热水瓶一一置备齐全。

    刘三的剃头生涯正式开始了。无论刮风下雨,无论阴晴,夏天他早上6点钟准时守在摊位前,冬天则6点30开始摆出剃头的家什。对每一个前来剃头的人,他都笑脸相迎拱手相送。干活的眼力劲没法说,不光自己穿戴收拾利索,稍有空闲,就把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,很少有头发堆在地上。逢上这家主人剃头,他死活不要一分钱,嘴里还不停地感谢人家给块地盘做生意。

    第二年,刘三做主把12岁的妹妹送进了扫盲补习班,妹妹倒也争气,拼命地努力学习,下半年就直接上了小学二年级。每逢放假或周末,妹妹总是念书给哥哥听,没有客人来时,刘三就跟着妹妹学认字。兄妹俩一时间成为我们那条街道的示范,不管哪家大人骂自家的孩子,张嘴就会说:“你看看人家刘三兄妹,家里那么穷都知道上进,你个死兔崽子,有吃有喝有爹有妈还这么不争气!”

    在农村,给小孩子剃满月胎头或者剃老人长寿头,那都是一件喜事,别人还会特意多给几毛钱,算是翻倍的价钱,但是刘三从来不多收,有时别人跑了,他会托熟人带回去还给别人。不仅如此,他还不避讳剃丧头。剃丧头给死人修面,有许多剃头匠是不愿意干的,认为晦气。

    有一年夏天,大中午的,领村的两个中老年人推着架子车满头大汗地跑到刘三摊位前,火烧火燎地说:“小刘师傅,我父亲刚死了,请帮忙……”

    刘三二话不说,收拾剃头的家伙,一瘸一拐地移步上了架子车,尽管架子车上垫有稻草破布单,但是二公里的土路,还是把他颠得五脏六肺都出来了,浑身的骨头架子全散了,加上天气又热,汗珠子从他脑门前一颗颗滚了下来,头发黏乎乎的,全身的衣服湿透了,他硬是不哼一声。

    到了丧户家,刘三几乎不会走路,两个人扶着他坐在椅子上,他稍稍休息了一下,又一瘸一拐地走到搁放死者的门板上,弯腰低头为死者围上垫头的毛巾,吩咐一个人打来一盆热水,再把死者脸上敷一块热毛巾,涂上香皂。

   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死者的脸,屏息静气,细细地刮着,仿佛面对一件圣物,更像是自己的亲人,一时间,他也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。亲朋倒是看呆了,忘了抽泣,他刮着死者的胡须,轻轻地用手指捻着,仿佛那是一个活人,容不得半点忽视。

    “刘师傅,我们这里也通电了,你怎么还用老套的工具?改革开放,你也要改革与时俱进呀。外面许多地方都有了电剃子,女人们烫的头发可好看了。”有个年轻男人站在一边说。

    这个男人的话,像一颗石子扔进湖里,刘三的内心起了阵阵涟漪。这之前曾有女人也来要他剪头发,说了半天的样式,可他就是听不明白,有时只好让人随便画个大概,但是剪出来,别人还是不满意。

    刘三感到自己有些落伍了。剃完丧头的第二天,刘三从镇上消失了。一个星期后,街上的人发现他一瘸一拐地回来了,同时背回来一堆发型图书、假发套、洗发的卷发的电剃刀电吹风等等。据他自己说,他去了一趟近地方:大城市武汉。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内,他观摩了几家理发店,请教了好几个师傅,也知道烫发卷发用哪些药水。

    去了一趟武汉的刘三,像打了鸡血一样,整天踌躇满志。他在假发套上不停地吹剪烫洗,手法越来越娴熟。第一个顾客是他的妹妹,妹妹的一头长发成了他的试验品,当一卷卷波浪成功地披在妹妹肩上时,他终于笑了。

    他的笑中含着苦涩,含着泪水,他兴奋地对街坊说道:“只要努力,我也行。”

    三个月后,他的小屋门前横挂一个木牌,上面红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:本店吹剪洗烫。单剪2元,剪洗3元,洗剪吹定型5元,烫发面议。

    就这样,刘三成为我们镇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,开创了一个电动理发的新时代。他矮小的理发店里,常常飘荡出歌声与笑声,生意越发起色不少。

    这一年,正是1984年,老百姓面临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,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发家致富。

    岁月如流水,转眼间97年来临,刘三也31岁了。老大不小的刘三,看到妹妹上完大学找好工作成家了,他终于松下了一口气。

    他向人借了一些钱,加上手上的积蓄,买地盖房,成了我家斜对面的邻居,一层门面朝街,店名叫:刘三理发店。

    彼时,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。一个残疾人,想找一个衬心的对象谈何容易?多次相亲,姑娘家都嫌弃他的身体缺陷,有时刘三又嫌对方太丑,一来二去总是没有对上眼;刘三毫不沮丧,依然乐呵呵地请别人介绍对象:“你告诉姑娘,我能养活家,我能赚钱呢!”

    这年冬天一个下午,我们家来了一户远房亲戚落脚,他们住在深山旮旯的地方,是父女俩;因为第二天要赶集置办油盐酱醋针头线脑,所以提前一天到达。姑娘叫黄英,20多岁的人了,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。说起她,她的父亲在一旁唉声叹气:“哎,她说嫁不出大山一辈子不嫁人了。”

    我公爹一拍脑门,说起了刘三,直把刘三夸成了方圆百里的勤奋楷模,当然也说了他的残疾情况。好在,黄英个头虽然有1.6米左右,但长相也不出众,不过,比起刘三,那自然也是绰绰有余。

    一番考察后,黄姑娘就决定说要嫁给刘三。次年春天,他们领了结婚证摆了酒席。婚后,夫妻俩一起经营着理发店。

    然而随着沿海地段的改革开放,内陆多余的劳力全都北上广,每年春节一过,家中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,街道上整日行走着老人与小孩,刘三的生意日渐下滑。

    看看老婆怀里嗷嗷待哺的幼儿,想着一家三口的柴米油盐,刘三决定也跟着我们外出给人打工。

    “老婆,你等着,等我站稳了脚,你就过来。”刘三把胸脯拍得“叭叭”直响:“放心,我肯定行;再说,深圳不是有许多咱村的人么?都能照顾我,他们都说理发好找工作。”

    刘三给老婆喂了一颗“定心丸”后,便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们南下深圳部九窝,这一年是2000年,一切都还算是顺利。由于是熟手,他来的第二天就找到工作,附近的工厂区生活区遍地都是人,农民工又多,理发店的生意自然一直不错。刘三勤劳踏实,手艺又好,嘴巴会说,回头叫他号的顾客挺多,提成每个月只多不少。工作安稳后,他租了间小房子,老婆带着孩子一起过来了,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清贫恩爱的生活。

    2007年,我们工厂扩大,整个拆迁到现在的观澜樟阁村,我老公去跟他告别时,没想到他说:“等你熟悉环境,感觉那地方可以,我就直接去看看门面,我要自己当老板。”

    他掷地有声,目光是那么坚毅。我老公明白,凤凰涅磐,浴火后终究要飞翔出去。一个人,用8年的时光熟悉相关的一切流程,就为有朝一日走出自己的方向。

    一切按部就班,顺风顺水。刘三在我们工厂对面租了房子,正式成为老板。理发店在他们夫妻二人的打理下,经营的有模有样,风生水起。刘三也紧紧地跟着时代的步伐,提高、变化各种理发烫发的技术。黄英在他的带领指导下,也有板有眼地成了二把手,剪个发理个头卷头发不在话下。两口子一起努力,朝着目标前进,儿子在附近读了小学。

    “照你原来的样式修剪了一下。”刘三说。

    我睁开眼睛,对着镜子看了一下:“就这样,行。”

    这时,黄英从后院走了过来,跟我打着招呼,40多岁的人,一件大红的羽绒服穿在身上,显得分外年轻。看来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并未留下痕迹。

    “我回来了。”一个声音响亮地落在我身后,转过身,我看见刘三的儿子石头从外面跑了进来,他穿着一身单薄的运动服,是那么朝气蓬勃,仿佛一枝春天的乳芽,正卯着劲往上窜。

    “石头今年秋考上的大学。”见儿子进门,刘三喜滋滋地介绍,他的脸上流淌出春天的色彩。

      我知道,在他这块土地上,滋养的石头已经打苞开花了……

     

    评委评语:对传主有深入的观察和形象的描写。语言生动流畅,富有形象性。可读性强。

    作者简介:原名张艳丽,笔名张喆,女;广东打工,作品见《南方都市报》《深圳特区报》《宝安日报》《群文》《大鹏文学》《盐田文艺》《南飞燕》《东莞时报》《东莞日报》《深圳女报》《羊城晚报》《东莞文艺》《人民文学》(增刊)《营口日报》《深圳文学》等刊,多次获征文比赛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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